衙门里的奇案，神秘的女贼丨大唐传奇
■文｜吕轻侯
大诗人白居易有云：
绿蚁新醅酒，红泥小火炉。
晚来天欲雪，能饮一杯无？
这是冬日里的一个黄昏。铅云低沉，冷风如刀，雪片零零散散，眼看着一场大雪就要来了。
京兆尹冯缄的书房里，火盆子热气腾腾，一个小小的红泥炉烧得殷红，一坛新酿的米酒绿如翡翠，酒香扑鼻。
“尊驾这边请。”——忽然，书房外响起了说话声。
冯缄伸手在酒坛上试了试温度——正好，热而不烫，客人来得正是时候。
“大人，客人到了。”
冯缄站起来，拉开房门，见仆役背后站着一个老人家，须发皆白，面色红润，精神矍铄，如同仙翁一般。
这个老人叫王超，今年八十多岁，早年间是京兆尹衙门的一个不良人，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捕快。当时，冯缄只是一个小小的地方官，当他在今年秋季接管京兆尹的时候，王超早已经退职多年了。
“天寒地冻，还得烦请老人家走一趟，快屋里请。”冯缄说着又对仆役说，“再去取些木炭来，把火盆子生暖和一些。”
“有劳大人了。”王超鞠了个躬，跟着冯缄进了屋。
宾主坐定，寒暄几句，王超问道，“大人今日召小老儿前来，却不知所为何事？”
冯缄说，“这里不是官场，老人家不必多礼，我也六十多岁了，如果你不嫌弃，就叫我冯老弟吧。今天没有什么紧要事，闲话而已。早些年，我在外地为官的时候，听说长安发生了一起轰动一时的失窃案，乃江湖人所为。我这个人好奇心重，喜欢听江湖人的故事，那时候我就想知道其中究竟，但一直没有机会。来到长安以后，我翻看了当年的卷宗，但里头的记载也不详细，幸好我在卷宗上看到了老兄的名字，知道当年查明此案的是你。今天请老兄过来，只是为了听听故事。”
王超笑笑，“是有这么一回事。老弟如果想听，小老儿我怎么敢有半分隐瞒。”
冯缄说，“我先敬老兄三杯，权当助兴。”
“好酒，好酒。”三杯酒下肚，王超放下酒杯，连声赞叹。
冯缄笑道，“好酒易得，趣闻难求。老兄且开怀畅饮，老弟别的没有，好酒倒有几坛。”
此时夜幕已经降临，鹅毛大雪铺天盖地，落雪簌簌有声，烛火轻轻跳动着，如同宴席上翩翩起舞的舞伎。王超凝神回忆片刻，缓缓开口——
“当年那桩失窃案，失主是个姓潘的将军，被盗走的物件是一串玉石念珠，虽说价值不菲，但说不上价值连城。只是对那潘将军，那可是个千金不换的宝贝。
潘将军原先是个生意人，家里有几条船，在襄阳做水上买卖。有一次，船队靠岸，来了一个乞食的游方僧，潘将军信佛，把这僧人接到船上住了几天，盛情款待，临走时又送了一些钱财。那游方僧感激他的招待，分别时留了一串玉石念珠——也就是后来失窃的那一条——说我送你这条念珠，你要好生保管，它能助你发财，还让保你以后做官。
说来奇怪。从那以后，潘将军果然财源广进，日进斗金。过了几年，他到长安买了个小官做，居然也官运亨通，青云直上，混到禁军里做了个将军。因为运气好得难以让人相信，所以潘将军觉得好运气都是念珠带来的，把它当成宝贝，装在一个玉盒子里，供在祖宗灵前，日夜香火不断，每月初一还拿出来叩拜一番。可是，有那么一个月，他初一打开盒子的时候，却发现念珠不见了。”
听到这里，冯缄哑然失笑，“现在才发现，说不定丢了多少时日了。”
王超忍俊不禁，“所言甚是，老弟有所不知，潘将军的确是个马虎鬼，长安人为此送了他一诨号，叫潘鹘硉（hu，二声；lu，四声）。鹘硉是长安话，意思就是糊涂。
回头再说这潘将军，一发现念珠丢了，他吓得魂飞魄散，觉得这是要家破人亡了。刚开始，他见放念珠的玉盒没有动过的痕迹，除了念珠，别的东西一样也没丢，以为这是家贼所为，但他把府里从上到下所有人问了个遍，掘地三尺，也没有找到念珠。无奈之下，他只好报了官。
衙门里案子多，有杀人的，放火的，通奸的。那时候我在忙别的事，并没有插手其中。但我跟潘家的管事颇有些交情，直到有一次他来拜访，请我多多帮忙，我才注意到这个案子。可大唐这么大，找一串念珠如同大海捞针，让我去哪里找呢？所以，我告诉潘家管事，这忙我可以帮，但能不能找到，我可不敢打包票。
俗话说，物以类聚。盗贼这个行当也是一样，杀人越货的不会跟飞檐走壁的来往，飞檐走壁的也不会跟偷鸡摸狗的打交道。潘家的案子看似蹊跷，仔细琢磨，倒也有些蛛丝马迹可循。
潘家的看家护院五六十个，一天十二个时辰，时时刻刻有人盯着，盗贼高来高去，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，可见这盗贼是个飞檐走壁的高手。再者，潘家的金银财宝那么多，那串念珠顶多是个中下货色，那盗贼却单单拿走了它，而没有拿别的物件，可见此人不是为了求财。
我做不良人多年，经手的盗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，可是细细寻思几遭，怎么也想不到其中有这么一个人，既能飞檐走壁，高来高去，又不贪恋财宝。不过，好在我至少知道了做事的是个轻身术特别好的飞贼，不用去查那些个杀人越货的和偷鸡摸狗的。
飞檐走壁的惯犯里头，我认识好些个熟人。跟潘家管事见面之后的几天，我挨着个儿找了找熟人，想看看最近是不是冒出了什么我没有听说过的新人，可他们都说塘子里的水还是原样，并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冒尖的后起之秀。这么一来，我也没办法了，只好先忙手头的事，有功夫了再过问潘家的案子。”
冯缄听到这里又问道，“找到做事的想必费了很大一番工夫吧？”
王超笑道，“说来惭愧，得来全不费工夫。有一天，我路过胜业坊北街，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在跟十几个军中少年蹴鞠。那少女衣衫褴褛，脚穿木屐，头上梳了三个鬟，相貌清秀，看起来柔柔弱弱，可她一脚踢出去，那球总能飞上半空，脚下的力道和脚法的神妙，颇为罕见，十几个军中少年，没有一个是她对手。蹴鞠场外，围观的人群层层叠叠，喝彩如雷。
善使轻身术的，必定脚力惊人。我也懂些轻身术，与那少女一比，却简直微不足道，而且我认识的人里头，也没有一个能超过她。因此，一见那少女蹴鞠，我心下先起了三分疑惑——怎么长安城还有这等人物，我居然一无所知呢？
于是，我在一边等到散场，然后尾随那少女，见她回到了胜业坊北门一条短巷的一个破屋里。我再向邻居街坊一打听，得知那少女没有父亲，与母亲同住，靠做针线活过日子。
第二天，我又去胜业坊北街，等那少女来蹴鞠的时候也下场踢几脚，跟她搭了几句话。之后几天，我天天去蹴鞠，跟那少女混熟以后，说想到她家中小坐片刻。那少女是爽快人，散了场就带我去了她家。碰巧，她母亲也姓王，于是我就和她母亲结为义兄妹，认她做了外甥女。
那少女家贫，家徒四壁，只有一个土榻和几件破家当。我隔三差五去她家一趟，每次去都留点儿银钱周济她们。去得多了，我渐渐发现了一桩蹊跷事，那少女时常没钱买米，有时候却拿一些北方少见的瓜果招待我。有一次，她居然给了我一颗洞庭橘。”
冯缄闻言一惊，“洞庭橘是苏州进贡的特产，除了宰相重臣承蒙陛下赏赐，有时候能吃到几颗，其他人根本见不到。这一下，老兄心里就有分晓了吧？”
王超点点头，“连皇宫大内她都来去自如，何况区区潘家。但我当时还不确定她跟潘家失窃案有关，也不敢问洞庭橘的来由，只是享了享口福。”
冯缄笑道，“洞庭橘我都没尝过，老兄比我有口福。”
王超接着说道，“过了好几个月，有一次我去探望她们，正好她母亲不在家，于是我对那少女说，舅舅有一桩心事想跟你谈谈，可以吗？那少女说，舅舅往日对我们颇为照顾，有话但说无妨，只要能尽力的，甥女在所不辞。她这么一说，我就没什么顾忌了，接着就问，潘将军府上丢了一串念珠，你可曾听说过什么消息。那少女说，我怎么会知道？她嘴上说不知道，眉目间的调皮神色，却显然是在说她知道。我看她口气有些松动，又说，这事关系舅舅的身家性命，若是你有消息，舅舅必定重谢。那少女犹豫了一会儿说道，我可以说，但舅舅不能跟别人说起。我曾经跟朋友打赌玩，把那串念珠取了来，又不是真的要它，终究是要归还的，只是一直没空。明天早晨，舅舅去慈恩寺的塔院等我。”
冯缄又说，“慈恩寺建于永徽三年，是高宗皇帝当年为母亲文德皇后而建，高僧玄奘大师做过那里的主持，前几天我还去过一次。”
王超说，“正是此地。第二天，天还没亮，我就到了慈恩寺的塔院。不大一会儿工夫，那少女来了。一见我面，她就说，舅舅请看宝塔塔尖。说着她纵身一跃，轻飘飘离地飞起，像一只风筝，越飞越高，一直飞到塔尖上，取下一串念珠，对我扬了扬，然后又像一只燕子，飘飘然落下，毫发无损，笑着说，舅舅请拿去吧，重谢什么的就算了。”
冯缄目瞪口呆，“那宝塔高三百多尺，那少女的轻身术竟然如此了得！”
回忆起当日那一幕，王超的思绪有些迷离，“确实罕见，幸好是亲眼所见，否则我也不会相信居然有如此高明的轻身术。”
冯缄问，“后来呢？”
王超说，“拿到念珠以后，我把它交给潘将军，说了事情的经过，但没说那少女姓甚名谁，家住何处。潘将军失物复得，喜不自胜，当即备下厚礼，让我送于那少女。可等我去送礼的时候，她们母女已经不知去向了。”
冯缄恍然大悟，“我看卷宗上说此案已经具结，却没说做事的是何人、是男是女，原来如此。奇人！奇人！那少女当真是奇人异士！”
王超深以为然，“她有如此高明的身手，想过富贵日子易如反掌，但她甘于贫穷，并不贪财，游戏人间，做些针线活自食其力，一派天真烂漫。”
冯缄叹口气，“大隐隐于市，说的就是这类神龙不见首尾的高人吧。那少女身手出神入化，却安贫乐道。但现在，许多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铤而走险，老弟我总是接手这样的案子，烦不胜烦。”
王超也叹道，“若是太平光景，几个人愿意为非作歹呢？”
冯缄见气氛有些沉重，于是改了话头，“说着说着就谈到公事了。来，来，我再敬老兄三杯，今夜我们不醉不归，不说公事。”话及此处，仿佛心有灵犀一般，他与王超同时笑道——
“只说江湖，只说江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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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第740次推送，Dong Dong Dong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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